《落花梦》
作者：颜色
一
前一夜，做了一个梦。梦里寺中的桂花落尽了，风一吹便飞得漫天漫地。西天
来了一道虹彩，幻化莫测，渐移渐近，那一道弯弯的弧，叫我想起佛祖头顶的光。
还有那一条水，淙淙地流，晶莹透亮，映着皎洁的月亮。
如此美丽。
醒来后，还有一轮皓月当空，小小的窗外，青天万里。可是梦里的花香却还未
散尽，这样的梦，让我以为是个祥瑞的征兆。不然，何以手中的佛珠也在月下隐隐
发亮。
这一夜，我遇见了她。
我是觅着梦里的路行走，走出这寺，走进这山。夜色将入的时分，西天还剩最
后一抹白和晚霞相互辉映，放眼望去，好象一幅温和的锦秀。山间的鸟兽渐渐安静
了，浅淡的夜色里剩下几声寂寥的虫鸣。清风徐来，吹得草木哗然响。
启明星亮了。
这样静的夜，就象我的心。
月光下，她便在那条水沐浴。水波微漾，漾散了一水月光，漾散了她的披发。
流水的淙淙，在我耳边轻响。
是你吗？
我是在忽然间明白，何以梦里的花要尽数落了。
师父说，只有她可以羞尽这世间的芳华。没有男子可以抵挡她的一个回眸，没
有一朵花，愿在她眼前开放。她是这世间的神话，传说里的菩萨。
她便是我的师叔祖，永远不会老的玄绮。
梦里的虹彩终于得到圆满，在她的头顶盛开。
我的木屐钉在软草里，再也无法行进。
她回头望我，道，是你？
我跪倒在地，……是我。
“回去吧……”
月光下的流水浸住她的身体，我的梦渐渐纠缠，未曾随水东流。
二
一日，师父问我：你可曾遇见玄绮师叔祖？
我说，是。
他又将一朵花来问我，是什么？
我答，花。
他悠悠叹气说，原来你什么也没有见着。说罢便走了。寺院天心，就剩我一个，
四面红砖绿瓦，阳光蘸在画檐上，几只鸟在头顶来回啁啾着。
寺里那株老桂，不知何时，香了。
三
十年后，在江南的一条水上，船夫在我身旁摇着浆，娇阳将他臂膀晒得黝黑，
结实而精悍。他一边流汗，一边问我，师父，你要到哪里去？一语之下，倒让我想
起师父的机锋，忽觉好笑，便说，我要去对岸，你不知道么？他又说，师父，这几
日出了新鲜事哩，你可知道？他说，我们这来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女人哩。若是她走
在街上，尾行瞧好的人挤满了好几巷子。她一笑，许多男人都回家把婆娘休了，说
今世也再见不得家里那种垃圾。她若是出现在河面，那就糟罗，方圆十里的河准被
船挤得水泄不通。我开始时还不信，那日亲眼见了，今日想起来，能见到这样的女
人，就是立时死了也值得哩……
我的脑海忽然掠过一个月光下素白的躯体。想如今，她的肌肤定然还如以前般
光滑，她的发，一定还是在风里飞扬。
这蹉跎的岁月，叫师父圆寂了，让我的胡须长到数寸长，为什么却总无损她的
毫毛呢？
师父曾说过，玄绮师尊，就象那万古的长青树，之所以不再老，是因为早已忘
记了年青。
而我却想起某夜的落花，开过之后，便要飞了，坠了。这世间的从来就没有永
恒的美丽。
孰对孰错又有什么关系。时过境迁，一转眼我已年近不惑，在我的怀里还有一
个焚自师父的舍利，摸索时隐隐地温热。快要近岸时，船夫忽然惊叫道，快看！快
看！她在那里！
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果然是她，果然在一条船上，船的周围果然围满了船。
我对那看得入神船夫道，劳架施主，我要下岸了。她已痴了，哪还能听得进我
的话。我不再扰他的兴，下了船，趟着齐膝的水踱上岸。时值正午，那边风景独好。
我哼起寺里僧侣间传唱的一首歌：
明月何玲珑
初出东山上
姑娘面庞儿
油然萦怀想
去岁种禾苗
今年未成束
韶华忽哀老
佝偻比弓曲。
踏着我的歌，戴着我的笠，径自往南行去。
师父生前嘱我要到江南，原来还是因为她。
可是师父您只记得她无上正等正觉的道行，却忘了若真见了她，只怕更易坠入
魔障。
玄绮，我以为还是不见你为好。
“是吗？”她在身后忽然问我，我回转身，答，是。
“我却以为，你从未逃脱过。”她站在我眼前，还是当年的模样。耳边忽然响
起那夜的水流声，我的心里有冰凉的月光开始弥漫。
南无，阿弥陀佛。
四
有些醉了，上好的女儿红，喝完一坛又一坛。我的胸襟被酒湿透，风一吹便嗖
地一凉。可是脸却在发烫，心也在发烫。
那一日，她一会便走了，我看不透她的表情，也不敢去猜她的心。她的身后自
然又是数不尽的追随者。只是那些人，又怎能真正尾随她。
我倒在花丛里，懒得再去想。去数天上的星星，去看飘来飘去的云。将酒洒在
泥里，想这花是否也会醉。
月亮在天中央，皎洁光亮，我的眼睛却愈发蒙胧，一朵云变作她的脸，浮在眼
前，越发近的飘来。仿佛某株浅醉的花，娇羞着绽放，暗暗地香。
落花听风语
醉客卧芳菲
梦里花为被
醒时流萤飞。
五
再回到寺中时，已经是落花时节。师弟们说我瘦了。风经过我渐宽的僧袍，发
出猎猎的响。我久已未修边幅，胡须愈发的杂乱，头发疯长，就象一个疯和尚。他
们要我去修一修，我也懒得。一切自然的东西，又何必去刻意修饰，我说，再也不
修了。这句话让他们一愣，我以为他们会好好参研一下。
清水出芙蓉，顺乎自然才好。这玄绮临走前最后送我的话。
邂逅遇佳人
肌肤自香腻
方幸获珍珠
转瞬复捐弃
……
我唱着犹未唱完的歌，想，玄绮，我不会再逃了。
因为，你的美丽，只是尘寰中的一个梦。
六
静静的山巅，被我徒步而上。这里的夜永远有清风和明月。我垂目蓁发，结跏
而坐。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我的观自在菩萨，转眼化成眼前的云朵，浮在山腰上，连绵万里，就象一片淡
银色的海。
一朵花，落到我的肩上。
就象一个梦的终点。
七
我躺在皑皑白雪上，仰望天空。冰冷正从空气渗进身体，象无数纤细坚韧的丝
慢慢纠缠，渐渐勒紧。这一具皮瓤，叫我累了。
玄绮站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只默默地看。
她有一双永远波澜不兴的眼睛，里面的秋水静得好象一片天。
我说：“师叔祖，我要先行一步了。”
她说：“我知道。你去吧。”
忽然下雪了。雪花一片片地飘下来，好象蝴蝶，也象飞花。我想起，许久之前
的那个梦，里面漫天的花。年华似水，那时那景，早已灰飞烟灭了。眼前的雪花落
在脸上只会溶成冰凉，落进眼里，打湿眼眶。
才闭眼，便有两行清泪流下来。
一尊佛，第一次被裹进袈裟下。
颜色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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