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悟”禅(二)
禅宗祖师们的语录,是表现他们禅的内在的经验记录,不只是个人的传记,而且是佛法的记述,因为在他们,人和佛法是不二的,人就是佛法,佛法就是人。他们间的问答机缘,后人称为公案,那是什么意思呢?综合《碧岩录》、《云栖正讹集》,及《中峰广录》〈山房夜话〉的解释,大意是说︰‘公案是公府的案牍,所以剖断是非;祖师们对机垂示所用的语言和动作,所以剖断迷悟。’这样说来,公案是能喻,祖师的垂示是所喻,能喻与所喻,倒是十分切合的。
据说《传灯录》所载的公案,多至一千七百余则,但我却未曾统计过。从这些公案中,看祖师们接引来学,雨棒雷喝,石火电光,棘句钩章,悬崖峭壁,令人索解不得。为什么索解不得呢?据我看,约有下列几项原因︰
一、禅理障
禅宗祖师们似没有一种固守的特定的主义,往往透过证悟,灵活运用佛家其他各宗的结论,作为自己的出发点,用直指或影射的方法,来表象这不可言说与不可思议的证悟境界。这样禅理,对一个未曾开悟的人来说,是好似银山铁壁样的一种障碍,根本上是无从了解的。例如︰
A、有朋彦上座,博学强记,来访报恩慧明禅师,敌论宗乘。师曰︰‘言多去道转远。今有事借问︰只如从上诸圣及诸先德,还有不悟者也无?’彦曰︰‘若是诸圣先德,岂有不悟者哉?’师曰︰‘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悉皆消殒,今天台山嶷然,如何得消殒去?’彦不知所措。(《传灯录》)
按︰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悉皆消殒数语,出《楞严经》。这可说是主观的唯心论。山河大地(即客观世界),都是我心之所显现。当我们入无为正定时,一念不生,这十方虚空,立即消殒,何况这一座天台山?彦上座未曾证悟这样禅理,被慧明禅师一问,便只好闭口结舌了。
B、黄龙祖心晦堂宝觉禅师,与夏(倚)公立谈,至《肇论》‘会万物为自己者’及‘情与无情共一体’时,有狗卧香桌下,师以压尺击狗,又击香桌曰︰‘狗有情即去,香桌无情自住,情与无情,如何得成一体?’公立不能对。师曰︰‘才涉思维,便成剩法,何曾会万物为己哉?’(《指月录》)
‘万物为己’及‘情与无情共一体’是一种神秘经验。当我们亲证真如时,全宇宙与我自己合而为一,这时主客不分,能所俱泯,情与无情共一体,那还有狗与桌子的差别呢?夏公立不曾有过这种神秘经验,当然是莫测究竟了。
C、有一行者随法师入佛殿,行者向佛而唾。法师曰︰‘行者少去就,何以唾佛?’行者曰︰‘将无佛处来与某甲唾。’法师无对。(《传灯录》)
这则公案中,行者有泛神论的思想,认为佛遍在宇宙万有中。可惜法师不了解,无话可对。后来仰山代法师下一转语说︰‘但唾行者’。又说︰‘行者若有语,即向伊道,还我无行者处来。’这是说︰行者有佛性,亦即是佛(但按逻辑说︰‘有佛性’与‘成佛’,中间尚有一段距离。)何处无佛,即何处无行者。行者唾佛,你唾行者,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
二、摹写障
摹写禅理(包括其他有关的意思表示)的语言文字或动作。这又可分为象征障、譬喻障、谚语(或方言)障、典故障、名相障等等。以下分别说明︰
(一)象征障︰无论是象征的语言或是象征的动作,所象征的总不外是禅理。禅理寄寓在象征中,悟解禅理,固属首要,但亦要了解象征本身,否则象征即成为一层障碍。
A、僧问赵州从谂禅师︰‘学人乍入丛林,请师指示。’州曰︰‘吃粥了也未?’曰︰‘吃了也。)州曰︰‘洗钵盂去。’其僧于言下大悟。(《传灯录》)
这则公案,后来云门禅师拈出来示众说︰‘且道︰有指示?无指示?若道有指示,问他道什么?若道无指示,这僧何得悟去?’据我看,粥是黏性的东西,赵州教他洗钵盂去,是指示他解黏,解黏就是破除执着。
B、黄龙诲机禅师初参岩头,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头曰︰‘你还解救■么?’师曰︰‘解。’头曰︰‘且救■去。’后到玄泉,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泉拈起一茎皂角曰︰‘会么?’师曰︰‘不会。’泉放下皂角,作洗衣势。师便礼拜,曰︰‘信知佛法无别。’泉曰︰‘你见什么道理?’师曰︰‘某甲曾问岩头,头曰︰“汝还解救■么?”救■也只是解黏,和尚提起皂角,亦是解黏。所以道无别。’泉呵呵大笑。师遂有省。(《宗鉴法林》)
在这则公案中,岩头教黄龙去救■,是象征的语言;玄泉放下皂角,作洗衣势,是象征的动作;其意义都是解黏,和赵州教僧洗粥盂去,是一样的。
C、沩山一日指田谓仰山曰︰‘那头得恁么高,这头得恁么低。’仰曰︰‘却是这头高,那头低。’沩曰︰‘汝不信,但向中间立,看两头。’仰曰︰‘不必中间立,亦莫住两头。’沩曰︰‘若如是,着水看,水能平物。’仰曰︰‘水亦无定,但向高处高平,低处低平。’沩乃休去。(《宗鉴法林》)
按禅宗修持境界有三关︰(一)初关,(二)重关,(三)牢关。一个彻悟的人,这三关都须层层突破。例如从凡入圣是初关,从圣入凡是重关,凡圣俱不立是牢关。圣是那头,凡是这头,凡圣俱不立是中间。仰山所说的‘不必中间立,亦莫住两头。’就是象征三关齐破的境界。这还是象征的语言。
D、胜光钁断一蚯蚓,向子湖神力禅师云︰‘某甲今日钁断一条蚯蚓,两头俱动,未知性命在那头?’子湖提钁头向蚯蚓左头打一下,右头打一下,中心空处打一下,掷却钁头便归。(《古尊宿语录》)
胜光问子湖︰‘蚯蚓的性命在那头?’是还有边见存在。子湖用钁打蚯蚓的左头、右头和中心,暗示他︰中间和两头都应除却,这是象征的动作。
(二)譬喻障︰禅宗祖师们惯常用譬喻,所譬的是禅理。我们除必须悟解禅理外,还要了解譬喻本身,否则亦会成一层障碍。例如︰
A、潭州神山僧密禅师,与洞山行次,忽见白兔走过,密曰︰‘俊哉!’洞曰︰‘作么生?’密曰︰‘大似白衣拜相。’洞曰︰‘老老大大,作这个语话!’密曰︰‘你作么生?’洞曰︰‘积代簪缨,暂时落魄。’(《宗鉴法林》)
在这则公案中,白兔比拟白衣,白衣是老百姓,直拜冢宰,喻由修而悟,僧密的意思是如此,可是洞山却破斥他这种说法。洞山说︰‘积代簪缨,暂时落魄。’他的意思是︰人人皆有佛性,好比仕宧世家,本来尊贵,只因迷忘自宝,沦落微*,虽然飘零万状,而骨相却还是存在的。首先要知自本心,悟自本性。这是先悟后修,与由修而悟的法门是不同的。(按这原是曹洞宗的宗旨。《人天眼目》与《宗门玄鉴图》,载有曹山五位图颂,第一位颂正中偈云︰‘白衣虽拜相,此事不为奇,积代簪缨者,休言落魄时。’注云︰‘就初悟此理时立。’)
B、僧问石霜性空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霜曰︰‘如人在千尺井中,不假寸绳,出得此人,即答汝西来意。’僧曰︰‘近日湖南畅和尚出世,亦为人东语西话。’霜唤沙弥︰‘拽出这死尸着!’沙弥即仰山。仰后问耽源︰‘如何出得井中人?’耽源曰︰‘咄,痴汉!谁在井中?’仰后问沩山,沩召︰‘慧寂!’(按慧寂即仰山法名)仰应诺。沩曰︰‘出也。’(《传灯录》)
上述的井中人,喻我们的自性。达磨祖师由西方来东土,旨在教人拨尘见性。但自性即本体,无形无相,是无法表现的,我们只能藉用显体。沩山召唤慧寂,慧寂应诺,这岂不是自性的作用么?
C、宣州刺史陆亘大夫问南泉禅师︰‘古人瓶中养一鹅,鹅渐长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毁瓶,不得损鹅,和尚作么生出得?’南泉召︰‘大夫!’亘应诺。南泉曰︰‘出也。’亘从此开解,遂礼谢。(《御选语录》)
这则公案和上一则差不多。但上一则是明喻,这则却是暗喻,在譬喻类别上是有点不同的。
(三)谚语(或方言)障︰禅宗公案中常夹杂着唐宋时代的方言或谚语,有些方言和谚语,而今久已失传,无从查考,甚或意义不明。这虽无关宏旨,但亦是一层文字上的障碍。例如︰
A、赵州从谂禅师,问投子和尚︰‘死中得活时如何?’投子曰︰‘不许夜行,投明须到。’州曰︰‘我早侯白,伊更侯黑。’(《传灯录》)
禅宗称入涅槃境界为‘大死一回’,从涅槃境界里转身(至生死海来度众生),为‘绝后再苏’。赵州将这个意思问投子,是有心乘机来考验他的。其实‘大死’与‘再苏’,只可自知,何必去考验人呢?投子是精识精,便回答赵州说︰‘不许夜行,投明须到。’涅槃境界是不动步而到的。赵州是已到过的。人是从涅槃境界里转身出来的人,投子却说他未到,教他再回到涅槃境界。换句话说,赵州问投子︰从圣入凡时如何?投子却告诉他︰要从凡入圣。这是禅宗祖师们‘抽钉拔楔’的惯技。于是赵州乃说︰‘我早侯白,伊更侯黑。’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呢?(禅宗典籍,多把它解错了,甚至侯白侯黑,写成猴白猴黑。近人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及日本诸桥辙次《大汉和辞典》,内容丰赡,对此侯白侯黑,亦皆付诸阙如。)它的出处,是在秦少游《淮海集》中。少游有一篇〈二侯说〉,原文是这样的︰
闻有侯白,善阴中人以数,乡里甚憎而畏之,莫敢与较。一日,过女子侯黑于路,据路傍,佯若有所失,白怪而问之。黑曰︰‘不幸堕珥于井,其值百金,有能取之,当分半以谢。夫子独无意乎?’白良久计曰︰‘彼女子亡珥,得珥固可绐而勿与。’因许之,脱衣井旁,缒而下,黑度白已至水,则尽取其衣,亟去,莫知所涂。故今闻人呼相卖曰︰‘我已侯白,伊更侯黑。’
由上看来,赵州用这两句闽谚的意思,是说︰‘我原是想去赚他的,想不到结果却被他赚了。’我们如果未把这两句闽谚的意义查考出来,谁能说我们已看懂了这则公案呢?
此外尚有典故障(包括佛典)、名相障等等,只要查阅辞典,就会了解,这儿姑且从略了。
总之,禅宗祖师们的公案是禅的心髓,要透视禅的心髓,必须突破禅理障与摹写障,一如我们透视肉体的心髓,必须用X光来突破皮骨血肉的障碍一样。从前有一则公案︰
荆南节度使成汭,遣大将入云居山送供与道膺禅师,问说︰‘世尊有密语,迦叶不覆藏。如何是世尊密语?’膺召曰︰‘尚书!’其人应诺。膺曰︰‘会么?’曰︰‘不会。’膺曰︰‘汝若不会,世尊有密语;汝若会,迦叶不覆藏。’(《传灯录》)
同样的道理︰你若没有像X光一般的透视禅理障与摹写障的眼睛,祖师们的公案,对你也是密语;反之,你若有像X光一般的透视禅理障与摹写障的眼睛,祖师们公案,对你便是不覆藏。所以应该说,机锋公案是可解的;因为,从语言的机锋到无言的棒打、喝斥等,总是要让求学之人有所知的,不可解就不可能有所知。当然,可解的程度是千差万别的,这里再举四种例子。一是可解的,分为两种:一种程度高些,是如此领会大致不错;一种程度差些,是如此领会可能不错。一是难解的,也分为两种:一种程度浅些,是虽难解而风格还是平实的;一种程度深些,是连风格也出了圈,成为离奇。
(1)长庆大安禅师——师即造百丈(怀海),礼而问曰:“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丈曰:“大似骑牛觅牛。”(《五灯会元》卷四)
(2)睦州陈尊宿——问:“如何是禅?”师曰:“猛火着油煎。”(同上)
(3)千顷楚南禅师——时有僧问:“无漏道如何修?”师曰:“未有闍黎时体取。”(同上)
(4)百丈怀海禅师——次日,马祖(道一)升堂,众才集,师出,卷却席。(同上书卷三)
(1)的寓意是自性清净,不须外求。(2)的寓意是,学禅,要有大毅力抗境的侵扰。(3)的寓意是必须冲破生死关。(4)的寓意是,大道离语言文字,不必说。这样领会,与佛理契合,想来可以大致不错。
(5)大梅法常禅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蒲花柳絮,竹针麻线。”(同上)
(6)麻谷宝彻禅师——师同南泉(普愿)二三人去谒径山(道钦),路逢一婆,乃问:“径山路向甚处去?”婆曰:“蓦直去。”师曰:“前头水深过得否?”婆曰:“不湿脚。”师又问:“上岸稻得与么好?下岸稻得与么快?”婆曰:“总被螃蟹吃却也。”(同上)
(7)赵州从谂禅师——师与官人游园次,兔见乃惊走,遂问:“和尚是大善知识,兔见为甚么走?”师曰:
“老僧好杀。”(同上书卷四)
(8)鹅湖大义禅师——曰:“如何是禅?”师以手点空。(同上书卷三)
(5)的寓意可能是,佛法不离家常,也就是烦恼即是菩提之意。(6)的寓意可能是,学禅应该精进不息,如怕这怕那,甚至螃(旁骛,为境所扰)蟹(懈怠,畏难而退),就没有成功的希望。(7)的寓意可能是,决心舍一切,破一切。(8)的寓意可能是,学禅要能空,即不执着。
(9)南泉普愿禅师——问:“祖祖相传,合传何事?”师曰:“一二三四五。”(同上)
(10)长沙景岑禅师——问:“向上一路,请师道。”师曰:“一口针,三尺线。”曰:“如何领会?”师曰:“益州布,扬州绢。”(同上书卷四)
(11)灵云志勤禅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驴事未去,马事到来。”曰:“学人不会。”师曰:
“彩气夜常动,精灵日少逢。”(同上)
(12)赵州从谂禅师——问:“如何是祖师意?”师敲床脚。(同上)
由(9)的“一二三四五”到(12)的“敲床脚”,各表示什么意思?当然,也可以猜,不过猜的结果,可能性几乎是无限的。怎么解释都通,那就表示并没有确定的意思(至少由猜者方面看是这样)。
(13)赵州从谂禅师——问:“万法归一,一归何所?”师曰:“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同上)
(14)泐潭神党禅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虚空驾铁船,岳顶浪滔天。”(同上书卷六)
(15)南禅契璠禅师——僧问:“如何是第一义?”师曰:“何不问第一义?”(同上书卷七)
(16)赵州从谂禅师——(南)泉(普愿)曰:“今时人须向异类中行始得。”师曰:“异即不问,如何是类?”泉以两手拓地。师近前一踏,踏倒,却向涅槃堂里叫曰:
“悔!悔!”泉令侍者问悔个甚么,师曰:“悔不更与两踏。”(同上书卷四)
由(13)到(16),同上面第一种一样,究竟表示什么意思,也是只能猜。猜,难得准且不说,也很不容易,如一领布衫重七斤,与佛理有什么关系呢?(我认为“一领布衫重七斤”也许是“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如此而进之意;即循环相生。这里赵州为破执,随意说来。)
当然,所有的“可解”与“不可解”都只是就没有“悟道之人”而言。对于悟道之人,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这就好比一道数学方程式题,会解的人,都能得出一样的答案;不会解的人,就各有各的答案了。至于能不能知道他人“悟道”与否,这应该也不是问题。好比一个老师,他是知道方程式的正确答案的,无论你用那种方法证明,变的只是步骤,答案是变不了的。只有在世俗中,会怀疑这些。就象一加一等于二,不知道的人甚至也可能会怀疑等于二是错的,因为这不是他想当然的答案。
注:关于机锋公案(“禅”或“禅的故事”),本人已有编著书籍出版或即将出版。可向E-MAIL咨询(tsingwei001@yahoo.com.cn , tsingwei001@163.com )。欢迎进入佛学经苑论坛(http://www.hdbook.com.cn/bbs/index.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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